夜已经很深了。

    头还是有点痛。等所有人离开，我才从床上下来，穿过这航母的走廊台阶，走到了那仿若平底的甲板上面。

    海风吹到脸上的时候，竟然已经有了些许辣辣的寒冷。

    已经是深冬了。

    看着这个庞然大物乘风破浪，如履平地，在这茫茫大海之中航行，我突然有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。

    我现在是谁？

    我可以是谁？

    当年我在京城，邓翔和我决裂的时候，他说过一句话，你为什么没有死？你应该死，你死了是最好的结果。

    当时，我心如死灰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，被这句话击得粉碎，碎成一片一片残骸，之后我的心已经变成钢铁，再无血肉。

    今天，我才明白了。

    原来邓翔的这句话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。

    如果我当年真的死了。

    不仅对他来说是最好的，对李猛来说也是最好的。

    他可以用他那诚恳痴情的态度，一直追在苏娜身边。甚至还可以把苏娜肚子里的两个孩子“视如己出”，做一个成功的接盘侠。

    高大的航母，我随便走着，走到船尾的边缘，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那栏杆上，看着远方。

    那一片茫茫的黑色之中，我似乎看到了李猛那张随时都是一脸带着真诚，带着关切的脸。然后，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，一点一点变得淡漠，变得疯狂，变得扭曲，变得狰狞。

    他的眼中，似乎再也掩饰不住心里的想法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苏娜？”

    “你真的以为我不在乎吗？”

    “我爱她，爱到了骨髓里！”

    “我忍了太久！”

    “刘毅，你可当我是兄弟？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？我每天看着你们在一起，在一起幸福着，我的心里都像是在滴血，却还要做出一副去不在乎，还要去祝福你们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？就因为我是老大吗？”

    “老大，就应该承受这一切耻辱吗？”

    我呆呆看着他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    我只想哭，我只想喊。

    其实一切不是我的本意，我不想去伤害他。我知道他一直很苦，一直把这件事情憋在心里。我知道我做得不对……

    “邓翔说得不错，你为什么没有死，你死了，我对你的怨恨就会随之消散。可你还是没死，你让我心里对你的恨，一点一点开始累积。我忍不住，我真的忍不住，我一直尝试着忘掉这一切，可看到苏娜，我的心就和被狠狠刺了一下似的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刘毅。”

    “我太爱苏娜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，替身可能是一个丢掉了尊严的选择。但我知道，替身总比替补要强。”

    “何况，我连替身都不算。”

    他带着复杂的神色，毅然决然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“老大！”

    我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，吼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给我回来！”

    连亚光的一声怒吼，把我从梦境中拉了回来，并且把差点掉到海里喂了鲨鱼的我给拉了回来。砰地一声，我被他拉回了甲板，狠狠摔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我躺在地山，泪流不止。

    连亚光的眼睛也已经红了：“老子早就说过，李猛那个混蛋城府太深，比邓翔还可怕。你不信。你偏不信！直到前几天你还不信！我知道你的想法，其实你早就信了，只是你不愿意主动出击，不愿意去主动捕捉这个真相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苏娜的事情，你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他。你宁愿看着他这样报复你，害你，你硬生生接受，好让自己再没有愧疚，对吗？”

    我躺着，一动都不想动。

    他狠狠踹了一脚，眼泪也从眼角流到脸颊上，他吼着：“你真以为你是圣人？其实你特么就是自私！刘毅你就是那个最自私的家伙！为什么每次你都只顾着自己的想法？只顾着自己内心所谓的圣人情结？有没有把我们真的当成过兄弟？有没有？”

    “只想让自己不亏欠别人，但有没有想过身边其他的人？”

    他看着我呆滞的样子，又踹了我几脚。

    眼泪已经被他洒落出来，滴在了我的脸上。

    在寒冬的海上，那眼泪无比冰冷刺人。

    “你有没有想过苏娜？苏娜在怀孕的时候，一直被李猛骚扰。她不敢和你说，她不敢啊。因为怕你觉得她在挑拨离间，怕影响你对兄弟的那圣人情感。她多不容易你知道吗？她都对外说自己毁容了，就为了不让李猛继续纠缠！”

    “她在背后默默为了你做那么多，就为了成全你的圆满。我都心疼她，我特么都心疼她！”

    连亚光捂着胸口，冷冷看着我。

    我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“爱情这种东西，本来就说不清。他李猛追不到，是他没本事，赖你什么事儿？现在好了是么？你突然觉得，一下子轻松了对吗？”

    连亚光看透了一切。

    他轻笑一声，抹了抹脸上的泪，看着我嗤笑道：“所有的一切对你来说，都不重要。你觉得最重要的，就是你的人格圆满。”

    “一百多个亿的产业，不重要。”

    “自己的老婆孩子，不重要。”

    “那些跟着你吃饭的人，不重要。”

    “那些给你融资，这次倒了血霉的人，不重要。”

    “反而因为李猛这么打击你，你却觉得在庆幸。其实你一直都在等着他动手。你不希望他一直是以菩萨的样子出现在你眼前，你宁可他报复你。因为你终于不再亏欠他了，现在，你们终于打平了。你在乎的只是这个，而从来没有想过。”

    他深深看着我。

    “我们又少了一个兄弟。”

    海风吹来，两个人泪眼婆娑地对视着。

    “我又少了一个兄弟！”

    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，一下子揪住我的领口，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。

    吼声在大海之上，夜空之中回荡。

    我嘴巴嗫嚅一下，喃喃开口：“我想喝酒。”

    “喝啊，我特么也想喝。因为我不知道，等我下了船，我该怎样去面对那么一个刘毅。我还可以和他拥抱吗？我又不得不和他拥抱！”

    连亚光拉扯着我，来到了船上的酒库。

    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连亚光。他一针见血地把我心里想的全部说了出来。我从没想过，原来连亚光这么了解我。

    说真的。

    李猛这样做，在带给我另一次兄弟背叛的伤心之外，我心里其实是有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的。

    因为自从我和苏娜在一起，我就觉得对不起他。这个愧疚我曾以为，会伴随我一辈子。所以我那么着急给他介绍女朋友。

    现在，这份愧疚没了。

    可是，兄弟也没了。

    “还记得两年前么？呵呵，我老头子说过，他奋斗一辈子，都没有过我们这样的兄弟。”

    “我一直觉得，有兄弟真好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，我们在哈市上学的时候多好啊。一天光着膀子撸啊撸。累了就到外面去撸串。邓翔没钱我有啊，李猛那个混蛋，每天开着X5装逼。其实老子比他有钱多了，不过我低调而已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次打架还记得不？哈哈哈哈，脑袋开瓢了，暑假我都不敢回家，去老二老家山东玩了一夏天。那年学会的游泳。邓翔那混蛋，到了水里就把我往下按，说这样才能学会，你说他损不损？”

    “那次没烟抽，我们出去大街上捡烟头，哈哈，我捡到一根整烟，你们几个人追着我跑来抢。最后弄折了吧？”

    这里有德国的啤酒，有酒庄的红酒。

    连亚光疯疯癫癫，两个人就坐在地上喝着。

    他一边说着，一边哭，又一边笑。

    人的成长似乎就意味着一次次的受伤和磨难。人的成熟就意味着一次次的看透和悲伤。我们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心中的那份纯净，然而到了现在，才发现，四个人只有连亚光做到了。

    “你说老二，他想要钱和我说啊。”

    连亚光呵呵笑着，已经躺在了我的腿上。

    “我不缺钱啊，我缺兄弟。”

    “李猛不行，他缺苏娜，我给不了。”

    他悠悠说了一句，两个人陷入了沉默。

    “他也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我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。

    “你又来了？”

    连亚光呵呵一笑，已经有气无力的感觉。

    “没，因为我最近见多了很多为了爱而疯狂的人。你还记得唐剑吗？他为了甄桃，可以放弃一切，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。但对他来说，这是捍卫爱情的一种方式，他为自己这样的选择而觉得骄傲。因为甄桃就是他的全世界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不到李猛这么多年来，是怎么过来的。如果他真的那么爱苏娜的话。”

    我苦笑一声：“但我知道如果是我的话，我肯定憋不住。”

    “他肯定犹豫过太久，他肯定一直在纠结，他肯定一直也在尝试，在努力跳过这个心坎。但没过去。”

    我呵呵一笑，喝了口酒。

    李猛背叛得轰轰烈烈。

    可在爱情方面，他又何尝不是爱得如此卑微。

    替身，也好过替补。

    他其实很可怜。

    连亚光叹了口气：“我要结婚了。以前上学的时候，我一直在想着。如果以后我结婚了，我不需要太多的人。我只需要我们寝室的三个兄弟，给我去闹洞房，我们就可以把场面热闹起来的，对吗？现在我该怎么办？”

    连亚光自嘲一笑：“你去不了，邓翔那个王八蛋也肯定去不了。然后一个老大装成的刘毅，去了？又有什么意义？”

    我一下子语塞了。

    这一天晚上。

    两个人都喝醉了。

    越来越成熟的人，在回忆起那些曾经单纯的美好，心里越发会有一种强烈的触动。越来越坚强的我们，其实越来越脆弱。

    只是生活让我们要一直活下去。

    我们两个人不用在别人面前那样，强装着坚强，强装着冷静。

    笑了，哭了，喊了，骂了。

    然而一切已经这样了。

    这是事实，不愿意接受，你也必须去接受。

    那个老好人李猛，意料之外，却又在意料之中爆发了。这种事情，也似乎只有他才能做到。因为我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，他和我又有着绝对的近距离。

    他可以随时向穆青汇报我的行踪，汇报我的信息。他可以随时随地模仿着我的一切，为了今天的一切做着准备。

    在击溃了我们那深深的兄弟感情的同时，他也开始在了对那些属于真正刘毅的产业，凶猛的蚕食。

    穆青的大招终于出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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